唐太宗與他嫵媚的男人
前陣子偶然瞥見了圓神出版在為厭世國文老師的新書《厭世廢文觀止:英雄豪傑競靠腰,國文課本沒有教》宣傳,文案部份剛好提到了唐太宗與魏徵的故事,讓我想起了以前聽羅胖(羅振宇)講過的一期節目(羅輯思維第325期:美德的條件),雖說是無心翻案,但確實是給予了這段君臣關係一個更有力的詮釋。
這邊就讓我藉該期節目的文本,重新梳理一下這個觀點,並加以補充。
嫵媚的他:重新理解唐太宗眼中的魏徵
講到唐太宗李世民與魏徵,大家熟知的橋段應該有這麼兩個:
一是貞觀六年時的某次上朝,魏徵在百官面前跟李世民是你來我往,還真就把他給說急了。吃了啞巴虧的李世民一怒之下罷朝回到後宮發火,直罵道「我恨不得殺了這個鄉巴佬!」
所幸長孫皇后出來打圓場,說「只因有你這樣的好皇帝,才有他那樣敢說話的臣子啊。」這才使得李世民轉怒為喜,解了心頭恨。(感謝長孫皇后的努力,魏徵又度過了平安的一天)
上嘗罷朝,怒曰:「會須殺此田舍翁!」后問為誰?上曰:「魏徵每廷辱我。」后退,具朝服立於庭,上驚問其故。后曰:「妾聞主明臣直;今魏徵直,由陛下之明故也,妾敢不賀!」上乃悅。
二是唐太宗留下的一段千古名言:「以銅為鑑,可以正衣冠;以古為鑑,可以知興替;以人為鑑,可以明得失。今魏徵逝,一鑑亡矣。」
我想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同意這是一段多麼理想的君臣關係:臣子竭誠進諫,皇帝虛心接納。兩人互相成就,傳為一段千古佳話。
但是根據河南大學教授,歷史解讀派代表作家郭燦金教授的一篇分析,就會發現唐太宗李世民和魏徵之間的完美關係,其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,它實際上是當事雙方小心翼翼維持的一種平衡狀態。
何以見得?這還得讓我們從頭說起。
魏徵最初是在武陽郡丞元寶藏手下擔任記室(秘書),後隨元寶藏起兵響應瓦崗李密,歸於李密麾下,並提出了瓦崗十策,不過未被採用。
唐武德元年,李密被王世充擊敗,瓦崗軍潰敗,魏徵隨李密投奔李淵。後來魏徵遭竇建德所俘,並擔任中書舍人為其效力。
唐武德四年,虎牢關之戰竇建德兵敗,魏徵以戰俘身份再度回到李唐陣營,官拜太子洗馬,跟隨太子李建成。玄武門之變後,又歸於唐太宗李世民。
魏徵在跟李世民之前,先後換過五次主子,在當時的人看來,是很沒有節操的行為。尤其在遇到李世民之前,魏徵輔佐的還是李世民最大的政敵──太子李建成。
眼見李世民日漸坐大,魏徵曾多次建議李建成先下手為強,除掉李世民以消後患。只是誰也沒想到,率先發起斬首行動的居然是李世民,而且得手了。
魏徵建議李建成殺死李世民來保住皇位的事,李世民早有耳聞,所以李世民剛坐上皇位,就把魏徵召來質問。這次問話,在新、舊唐書中都有記載,李世民氣勢逼人地問:「汝離間我兄弟,何也?」(你當年怎麼敢離間我兄弟感情!還要讓李建成殺我!)
這應該是魏徵一生中最重要、最驚險的時刻。一句話答不好,命就沒了。
所以魏徵是怎麼回答的呢?他說:「皇太子若從徵言,必無今日之禍。」(當初太子若聽我的話,哪會有今天這種下場?)這話說得有夠嗆,明顯是不怕得罪李世民。就旁人看來,如此出言不遜的魏徵,腦袋是掉定了。
但最後的結果卻讓所有人跌破眼鏡。因為李世民居然「為之斂容,厚加禮異,擢拜諫議大夫」還讓魏徵升官了!
對此,《舊唐書》給出的解釋是:「太宗素器之」意思是李世民向來器重魏徵的才能,所以魏徵得以活命。
《新唐書》給出的解釋則是:「王器其直,無恨意。」意思是李世民被魏徵的直率秉性所打動,因此放過了魏徵。
可是這兩種解釋,放到我們現在看來,其實都說不通。若說李世民因為一向器重魏徵的才能,而願意當作從來沒這回事,那就無法解釋李世民為何還要質問魏徵這事?至於李世民是被魏徵的直率打動就更說不通,此時的李世民作為一個不擇手段,為了繼位可以殺兄弒弟的政治家,要是真這麼容易被打動,那還跟人玩什麼政治?純粹是胡扯。
也因此答案只有一個,那就是魏徵的回答,正是李世民想要的。
李世民是一代明君,這是我們後人的結論,但當時的人可不這麼看。他們只看到一個不惜謀害兄弟、逼迫父親退位也要登基的皇帝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李世民最急迫的事情,就是要證明自己的合法性。事實上,李世民當上皇帝之後一系列英明的作為,除了他自己確實有幾把刷子,能一展雄才大略外,還有一個極為隱秘的動機,就是洗刷這個罵名。
那魏徵的回答,說明了什麼?
「當初太子若聽我的話,哪會有今天這種下場?」這正好說明,原來李建成那方也在對李世民磨刀霍霍,只是下手太慢,才讓李世民得了手。這句話,正好洗刷了李世民的原罪。
更重要的是,這句話只有從魏徵的口中說出來才有分量,因為他是李建成的謀士,是來自和李世民對立的陣營。有了這句話,玄武門之變才有了合法性和必要性,李世民的行為才成了當機立斷的自衛反擊。
有了魏徵的這句話,李世民馬上意識到讓魏徵活下來的巨大價值。而且他還意識到,赦免魏徵,還可以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寬容和胸懷,向天下證明自己是一代明君。連魏徵這樣曾經建議別人殺掉自己的人,都被寬容了,那還有誰不能為我李世民所容呢?
李世民更曾以齊桓公與管仲的例子,來自比他與魏徵這種「相殺變相愛」的關係,以此彰顯自己的賢德與王者氣度。
太宗嘗謂曰:「卿罪重於中鉤(指管仲曾用弓射中姜小白的帶鉤;小白繼任為齊桓公後,不計前嫌,仍任用管仲為相),我任卿逾於管仲,近代君臣相得,寧有似我於卿者乎?」
王的男人:只要夠會說,得了便宜也能賣乖
我們再反過頭來看魏徵。
他也是絕頂聰明的人,他知道,要想活命,要想在李世民手下獲得一個安穩的位置,只有一個支點,就是幫助李世民成為一代明君。說得更直白一點,就是魏徵要把自己當成一個工具,讓李世民能夠通過自己這個工具,讓自己顯得像是一代明君。
那魏徵該怎麼做呢?首先,魏徵給李世民來了個名詞解釋 — — 他告訴李世民「忠臣」和「良臣」的本質差別。
能讓自己獲得美名,輔佐君王獲得尊貴的聲譽,子孫相傳,福祿無疆的臣子是「良臣」;而自身遭受殺戮之禍,又讓君王背上陷害忠臣的惡名,使「小家」和「大家」都遭受損失,徒留下空名的臣子是「忠臣」。
徵再拜曰:「願陛下使臣為良臣,勿使臣為忠臣。」帝曰:「忠、良有異乎?」徵曰:「良臣,稷、契、咎陶是也。忠臣,龍逢、比干是也。良臣使身獲美名,君受顯號,子孫傳世,福祿無疆。忠臣身受誅夷,君陷大惡,家國並喪,空有其名。以此而言,相去遠矣。」
你看,這話說得多麼巧妙!魏徵擺明了就是在說:「從今天起,我會盡情地進諫,就是說你不愛聽的話。因此,我的腦袋隨時有可能搬家。你如果殺我呢,就是讓我成為『忠臣』,彼此雙輸;你如果不殺我呢,就是讓我成為『良臣』,共創雙贏。」
魏徵曾巧妙地說過:「陛下導臣使言,臣所以敢言。若陛下不受臣言,臣亦何敢犯龍鱗,觸忌諱也?」(是陛下您讓我說,我才敢說,您要是不聽我說,我又怎麼敢冒犯您呢?)
這背後的意思就是和李世民達成一個默契:我盡情地說,你盡量地忍。我說到最後,你忍到最後,我們就都能成就美名。
理解了這一層,你才能聽得懂李世民兩次對於魏徵的評價。
第一次,李世民說,「人言魏徵舉動疏慢,我但覺其嫵媚耳。」(你們都覺得魏徵舉動很傲慢,我倒是覺得他很嫵媚。) 「嫵媚」是用來形容女人的詞,李世民卻把它用在魏徵身上,你可以琢磨琢磨是為什麼。
第二次,李世民評價說:「我當皇帝前,功勞最大的是房玄齡,而我做了皇帝之後,功勞最大的非魏徵莫屬。」可能就會有人覺得奇怪,沒聽說魏徵有什麼開疆拓土、出謀劃策的功勞啊。只是不斷地說李世民不該做這個、不該做那個,憑什麼功勞最大呢?現在,你再琢磨琢磨是為什麼。
貞觀以前,從我平定天下,周旋艱險,玄齡之功無所與讓。貞觀之後,盡心於我,獻納忠讜,安國利人,成我今日功業,為天下所稱者,惟魏徵而已。古之名臣,何以加也。
以上,便是對為何唐太宗認為魏徵「嫵媚」,所給出的一種可能假設。整體而言,脈絡架構完整,邏輯上前後呼應,且合乎人性。算是以一種陰謀論的角度,去看李世民與魏徵用一生所演出的一場共謀。不得不說,其實非常精彩。
上下交相賊:唐太宗的拿手好戲?
說到共謀,唐太宗也不是只跟魏徵這麼幹。還記得歐陽脩的《縱囚論》嗎?
太宗之為此,所以求此名也。然安知夫縱之去也,不意其必來以冀免,所以縱之乎?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,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,所以復來乎?夫意其必來而縱之,是上賊下之情也;意其必免而復來,是下賊上之心也。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,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?
《縱囚論》一文就字面而言,是為了戳破唐太宗的明君謊言,李世民是為了沽名釣譽,跟這些死囚上下交相賊,玩些小花樣騙取名聲而已。
但事實上歐陽脩這篇文章的目的,主要是為了諷刺大宋朝野層出不窮的各種政治作秀,才會借古諷今,拿唐太宗來說事。因為實際上,唐太宗也就只縱過一次囚(就貞觀六年那一次),不過其他的作秀也還是有的,像是生吞蝗蟲之類的。但話說回來,做了就是做了,唐太宗確實是其心可議,畢竟黑歷史太黑,跳到太平洋也洗不清,他想洗白的動機可謂十分強烈,舉措也十分明顯,我想大家也可以理解。
而經由這些蛛絲馬跡交叉比對,再次強化了最一開始的論述,唐太宗與魏徵就是心有靈犀地在唱雙簧啊!李世民欺世盜名罪證確鑿!(基德:並沒有)
上下交相賊其實就是一種心電感應,你說是吧?表示很有默契的意思(誤)
感謝各位有耐心地看完這篇文章。本文大量引用了《羅輯思維第325期:美德的條件》的內容,然後加上我微乎其微的一點個人看法,通篇重新潤飾後寫成了這一篇《唐太宗與他嫵媚的男人》(頗BL向的命名方式哈哈哈),如有任何指教都歡迎留言讓我知道喲!